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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剧一评】话剧《雷雨》 人性内涵 诗意空间 ——北京人艺2023版《雷雨》的现代阐释与舞台呈现

发表时间: 2023-12-30 作者: 贝博平台客户端app

  11月8日,第十八届中国戏剧节在杭州开幕,34部参演剧目、1部特邀剧目和12部展演剧目在杭州与温州竞相上演。为秉承戏剧节评论与创作并重的理念,《中国戏剧》杂志公众号特开设“一剧一评”专栏,邀请戏剧评论家、戏剧从业者、大学教授和青年学者为每部剧目撰写剧评,文章会随着剧目的上演同步推出,为广大观众呈现更加全面而理性的视角。当该栏文章形成系列合集时,也将成为对本届中国戏剧节剧目的一次纪念与回眸。

  《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作品,是曹禺先生的代表剧作,也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代表剧目和保留剧目。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至今《雷雨》的演出就从没有间断过。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雷雨》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有三个不同的呈现版本。第一版《雷雨》(1954、1959年曾演出过)以阶级斗争为指导;第二版《雷雨》(1979、1989、2000年曾演出过)仍停留在社会问题层面;第三版《雷雨》2004年由顾威担任复排导演,试图凸显人性主题。2023年北京人艺新版《雷雨》由濮存昕、唐烨联合导演,在延续了第三版《雷雨》主题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入探索——即在凸显人性主题的同时,更为关注剧中每个人物细腻的内心感情。对人物内心情感的发掘与体现是这版《雷雨》的突出特色,也是对《雷雨》的现代阐释。

  在曹禺先生的剧作《雷雨》中,包含着周朴园对鲁侍萍的“始乱终弃”和周萍与繁漪、周萍与鲁四凤的“”情节。其实这两个情节并不新奇,因为在传统戏曲和小说中早就表现过,新奇的是曹禺先生透过这一情节对人物的深入挖掘和对一种类似与西方悲剧中的“命运”的神秘力量——东方式“宿命”的强烈体现。“宿命”就像笼罩着《雷雨》中每个人物的魔咒一样,它如影随形,困惑着剧中人,也让观众琢磨不透。这种观众对作剧感到震撼又捉摸不透心情是经典文学(戏剧)作品的必备因素,也是经典不断被阐释获取生命力的最根本原因。宿命感压得《雷雨》中的剧中人透不过气来,也让观众感到压抑和不适,但是体现宿命感的却是清晰鲜明的“人物关系”及剧中“人物的遭遇”。2023年新版《雷雨》中剧里面的人物的遭遇和原剧作一样,没有变化,它改变的是人物的情感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改变了人物的原有性格,使人物的个体情感更加凸显出来。基于此,这版《雷雨》在人物情感关系处理上的显著特征,便是使用了周朴园的视角,揭示了周朴园的内心情感。

  新版《雷雨》中淡化了阶级冲突和身份冲突等外在的社会因素所引起的戏剧冲突,凸显了人物内心的情感因素,这在周朴园这个人物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新版《雷雨》中增加了一个“序幕”,但已与曹禺先生原著中的“序幕”完全不同,原剧作中的“序幕”,周公馆已经变教会医院,通过一对幼年的姐弟对10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惨剧进行介绍。新版《雷雨》采用了原剧作中“序幕”的结构及形式,但却完全置换为了新的内容,在这段序幕中周朴园、鲁侍萍和周繁漪分别由周萍、四凤、周冲在背后擎着一把伞,缓缓走向舞台中间的一张大沙发后,站在中间的周朴园先后向左右两边呼喊繁漪和鲁侍萍,他们双双转身离开,剩下一个老迈、孤独、凄凉的老人伫立舞台上,一阵纷乱的舞台音响过后是哀怨的提琴声,这象征着周朴园内心的哀婉悲凉。由此,新版《雷雨》定下了一个情感基调,即周朴园是一个让人怜悯的孤独老人。第一幕开始,延续了“序幕”中奠定的情感基调,周朴园独自一人坐在硕长的沙发上,舞台上响起了苏州评弹的伴奏,展现的是一段周朴园的心理时空——即他梦中的新娘子鲁侍萍缓缓地向他走来,将照片递到周朴园手中然后缓缓离去,台口的纱幕卷起,这是三十年来一直占据和搅扰着他的内心的刻骨深情,也是鲁侍萍在他情感上的一种定格式的记忆。

  在四幕剧《雷雨》中,周朴园的“心理时空”在第一幕、第二幕和第四幕中都有出现,贯穿全剧,构成了新版《雷雨》的突出特征。在第二幕中,周朴园与鲁侍萍三十年后重逢,在这里曹禺先生设定了一个极具悬念性和戏剧性的场面——即此时的周朴园丝毫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就是他日夜悬念的鲁侍萍,而鲁侍萍早已认出了周朴园。人物关系的“半明半暗”状态,使得这场戏充满了魅力,也为周朴园听到鲁侍萍熟悉的乡音后展现自己的“心理时空”提供了空间。随着周朴园叙说往事,舞台上苏州评弹再次响起,周朴园梦中的新娘鲁侍萍怀抱着一个婴儿缓缓地向舞台上走来,围着周朴园环绕一周后进入了到舞台后方纸扎的人偶中,台口上背对观众望着这个场景的是一个手提旅行箱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像似刚从远方归来的样子。这是周朴园内心的景象,是他对鲁侍萍的美好回忆,但他这段回忆杜撰的因素太多,与现实完全违背,但却能使周朴园得到内心的抚慰从而获得平静生活下去的勇气。周朴园为何会杜撰一段与事实完全相违背的记忆?因为这段记忆一方面能够隔开他与残忍现实的距离使他的良心获得安宁;另一方面则是他为自己的感情编织的一段美梦,是他自我欺骗的一种方式。可惜,鲁侍萍的一番话戳破了周朴园的这层美梦,因为鲁侍萍依然还活在人间,此刻就站在周朴园的面前,两人近在咫尺,周朴园却没认出她来。

  按照正常逻辑,周朴园为自己编制的“梦中婚礼”,应该随着鲁侍萍的出现而破灭,但是在新版《雷雨》中这段“梦中婚礼”却在第四幕中又出现了。第四幕是雷雨之夜,周朴园一个人在客厅中拿着鲁侍萍的照片凝望,此刻他内心中想到的多半是白天里与鲁侍萍30年后再次重逢的经过,以及这次重逢给他带来的反思和感慨。这时舞台上第三次出现周朴园的“心理时空”,苏州评弹再次响起,梦中的新娘鲁侍萍缓缓走来。难道周朴园以梦为真,执拗到了罔顾事实的地步!观众透过周朴园的心理时空,都能明白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深厚感情和刻骨铭心的眷恋,但是感情深厚并不代表以梦为真,刻骨铭心也并不能自欺欺人。

  新版《雷雨》以周朴园的主观视角展现了他对鲁侍萍的一往情深,同时消减了周朴园与工人的对立,塑造了一个有血肉感情的立体人物。这虽然是新版《雷雨》与之前版本最大的不同,但是对周朴园性格的复杂性和他对鲁侍萍情感的多层次性展现略显不足,这使周朴园这个人物鲜活但不够丰满,深情而不够隽永,幸好有濮存昕收放自如的表演,才使得周朴园这个人物没有显得刻意而不够自然。

  曹禺先生在谈到他在创作《雷雨》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激情挟裹着他,并说他写的是诗。其实,曹禺先生所说的这股激情就是“宿命”,诗就是为表现“宿命”而通过雷雨中几个鲜活生命的毁灭展现出人性的光与热。新版《雷雨》中通过舞台演出风格的处理和舞台的抒情性营造了诗意空间。

  在新版《雷雨》中除了有周朴园三段“心理时空”的展现充满了抒情性和诗意以外,剧作的整个演出风格也充满了写实与诗意的交织,比如在第三幕即将结束时,由于四凤与周萍的约会被撞破,她羞愧难当跑出家门,鲁侍萍、鲁大海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外出寻找四凤,舞台上是通过演员一系列的舞蹈动作来呈现的,观众仿佛能通过演员的形体动作真切感受到的凛冽,人物内心的焦灼急迫的情绪。其实,新版《雷雨》中最具有诗意性的是序幕和结尾两个小段落,序幕中周冲、四凤、周萍分别为周繁漪、鲁侍萍、周朴园撑着伞缓缓向那张硕大的沙发走去,然后鲁侍萍和周繁漪在周朴园的呼唤声中转身离开;结尾处,原本已经死去的三个年轻人,周冲、四凤、周萍在轻快的钢琴和略显幽怨地提琴的伴奏下纷纷从硕大的沙发后爬起来,望向观众席,脸庞洗去了忧郁和沉重的神情换上了新奇和微笑的表情,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激情与朝气。然后他们纷纷转身,撑起伞和舞台后方的周朴园、鲁侍萍、周繁漪一起缓缓地走向了舞台最深处,那是一片不同于《雷雨》的另外一个世界。诗意空间的营造是新版《雷雨》的突出美学特色,这种诗意空间实际上也是基于现代观念下对《雷雨》的全新阐释,透过这种新阐释,显而易见原来笼罩在原著《雷雨》中的厚重磅礴而又灰暗难解的宿命感仿佛被消解了,人物通过受难(死亡)发现了当下生命和生活的可贵,这可能就是三个青年人死后从地上爬起来望向观众席并投下会心微笑的真正含义吧!

  新版《雷雨》中使用了抒情性场面来营造诗意空间。尽管现实主义戏剧以戏剧性为主,抒情性会使戏剧的情节中断,让戏剧的外部动作陷入停滞的状态,但是戏剧中的抒情场面却能深刻揭示出人物的内心动作(情感),进而达到增强戏剧性的效果。新版《雷雨》中最显著的抒情场面,除了序幕、结尾和周朴园的三次心理时空的展现外,还有一场戏比较有特色。这场戏在第二幕鲁侍萍来到周公馆的会客厅,这是一间保留着30年前周朴园与鲁侍萍一同生活痕迹的房间,也封存着周朴园与鲁侍萍的共同记忆。当鲁侍萍走进这间房,她恍然入梦,这里埋藏着她一生的甜蜜与幸福、苦痛与折磨,新版中为了展现此刻鲁侍萍被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复杂感情,故意设计让她支开四凤,留下鲁侍萍独自一人拿起自己30年前的照片端详,抚摸这屋里的旧家具,陷入到了对往昔的回忆当中。这场戏的抒情意味浓烈,不仅展现了鲁侍萍此刻的内心情感,创造了舞台想象的空间,而且对观众理解她与周朴园之间感情关系提供了留白空间。

  北京人艺2023年新版《雷雨》延续了发掘人性的主题,以现代视角继续挖掘人物的深层次感情,为今天的年轻观众理解经典戏剧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维度。《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的扛鼎之作,它不仅塑造了经典戏剧人物形象而且采用三一律的戏剧结构创造了中国话剧剧作的范本,并通过具象的情节和人物创造了神秘而难解的“宿命感”悲剧意味。从这点上讲,新版《雷雨》虽然对人物个体情感的挖掘层次丰富,人物在舞台上形象立体鲜活,但是对悲剧意味的体现却淡了一些。